我讨厌两件事，
第一是人被传统束缚，
第二是自由为金钱折戟。
这两件事情毫无道理，偏偏随处可见，成了这充满烟火气的生活里的一种景致，且蔚为壮观。
为什么说这两件事毫无道理呢？
因为传统是人创造的，金钱也是为自由服务的，现在这两样东西，反而将人束缚住，不外乎是说“人是吃屎长大的，拉出来的是饭”，因为颠倒了，人颠倒过来生活，屁股吃饭嘴拉屎，手在地上走，脚在空中飞，失去了人原本的特征了。
所以令人讨厌，当然，为了生活嘛，我是理解的，只是理解归理解，讨厌终归难以控制。
王小波是有趣的，因为他用嘴吃饭，用屁股拉屎，用脚在地上走路，摇着手而不是甩着脚和遇见的人打招呼。
他是一个正常的人，因为正常，所以有趣。
01
在小说《我的阴阳两界》里，四十多岁的王二，阳痿了，老婆和他离婚了，阳痿的事情，被闹得人尽皆知。
因为这病，王二被人当成特殊物种看待，大家看着他都是一脸好奇，跟在动物园里看见恐龙一样。
他去领工资，发工资的人将他当成智商不够，块钱，一张一百，三张十元，还要当着他的面数上两遍，好像他的脑袋和下面一样萎了。
为此，王二变得离群索居，沉默寡言，医院的地下室里，和一群“大体”标本为伴，地下室大多数房间都是放杂物的，上面都标着骨科、妇产科、内科等等，王二搬进来以后，找了一只黑笔，在后面加上“的破烂”三个字，这样，就名副其实了，骨科的破烂，妇产科的破烂。
大家看见了，只说，小神经的病又犯了。
他被当做小神经，是因为他行为有点怪诞，行为有点二百五，而他之所以行为怪诞，是因为他走在哪里，人们都交头接耳，说他是个阳痿病人，这让王二很不好意思见人，所以就躲在地下室，和“死人”为伴。
王二也积极治疗，找了马大夫，一开始使用内科疗法，开了很多药，还让他多吃巧克力，巧克力吃多了，胃口全无，还长了口疮；换外科疗法，给“那玩意儿”挂上十公斤铅锤往外拉，拉了两周，“那玩意儿”拉到两尺多长，病不但没好，反而比以前更软了。
马大夫又出了一个馊主意说移植肋骨进去，王二觉得，那样永远硬邦邦的，很不雅。
马大夫马上建议王二做个变性手术，做不了男人就做女人，但考虑到自己身高一米八五，体重九十公斤，而且脚大手大，还头大如斗，做了女人也不好看，所以坚决不答应。
病没治好，马大夫又开始给王二介绍女人，那个女人是妇科的小孙，小孙说她马上需要一个男朋友，因为她前男友结婚邀请她，她想带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去参加婚礼。
王二果然不负众望，在婚礼上讲一个下流笑话，弄得四座皆惊，喝了一瓶啤酒，打了一个饱嗝，声震屋宇。
事后，小孙说，你帮了我一个大忙，我也要帮你一个忙，她要用夫妇双修的方法给王二治病，因此要先结婚，后治病。
他俩就这样“恋爱”了。
02
谈恋爱的时候，王二还是没点自觉，吊儿郎当的，走路低着头，对一切视而不见，小孙偶尔捏他一把说：看见了没有，刚才那个人盯着我看。
听见小孙的话，王二猛然转过头去，大声说：“哪一个？”语气凶神恶煞。小孙又说，“别这样，要把人吓死。”
他们每天去王府井喝咖啡，王二还喝上瘾了，每天必须五大杯。
王二五大三粗，小孙小巧玲珑，骑在王二的脖子上，王二就很有想象力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峰干瘦的骆驼，因此小孙骑在上面，严丝合缝。
妇科主任还找小孙去谈话，让她注意影响。
王二和小孙两人一出现，就会迎来一片笑声，当面不笑，背后也要不回来。但小孙和王二两人，也不管，小孙有一个计划，治好了阳痿之后，要写一篇医学论文，题目就叫做《我治好了阳痿的丈夫》。
在脖子被骑了之后，王二觉得面子丢尽，更不愿上楼，天天呆在地下室里，连饭都是小孙打来的。
虽然小孙长得漂亮，但王二一点也不想娶她，他谁也不想娶，但为了不被人当成怪物，他要治病。
雨果说：凡人分内所没有的东西都属于上帝。
王二觉得，像他这样的阳痿病人娶小孙这样的漂亮姑娘，就是冒犯上帝。他离婚的时候还听说，阳痿病是一种思想病，上面的思想端正了，下面也会端正。
但王二一想，自己的问题不在于这个，而是因为在山西吃了好几年的土豆和连皮碾的谷子面，从此，他的生活就进入了软时期。
王小波说：人类的历史分为两个时期，阴时期人类散居在各地，过着吃了就睡，睡足了再吃，浑浑噩噩的生活，后来人类聚群居住，有了文明，一切烦恼也来了。
与此相似，王二的生活也有软硬两个时期，就是他的阴阳两界，硬时期生活在灯光中，软时期生活在阴影里。
03
恋爱一阵后，就提交了结婚报告，可是总是被领导各种理由推迟，总是说：“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？”
其次，各种闲话也来了，人们不再善意对待小孙，人家劝她说：“你千万不要和王二结婚，他这个人有点说不清。”“你真要嫁给他？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了。”
办公室的老太太还对别人说：他们两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，因为根本不会怀孕，不会大肚子。
甚至还有人说，他们结婚，就是为了谋取单位分配的房子。
王小波又说：自从创世之初，人类就有了两种人存在，一种是我们这种人，还有一种不是我们这种人，现在世界上仍然有这两种人，并且永远都有这两种人，这两种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，就是为了互相带来灾难。
之所以会有这两种人，一是偏见，二是无知。
王二自己在翻译小说，小孙看了，脸都红了，因为书很不正经。
“你干嘛要翻译这种书？连我这个妇科大夫看了都要脸红，人家会给你出版吗？”
“我根本就不想出！”
“不想出版译它干嘛？”
王二说：“一本书，你看看它写得好不好，翻译得好不好就行了，害臊干什么？”
但有一句话他没有对小孙说，那就是：“我翻译，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，而是因为它是好的，这世界上好东西岂止是不多，简直是没有，所以不管它是什么，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。”
王二和小孙在一起，总是玩两种游戏，一种是情人之间的游戏，另一种是医生和病人的游戏。
后来，王二的阳痿在小孙的把玩之中，好了！然后小孙的工作也调动了，从妇科调到康复科，给阳痿病人的妻子们办学习班。
王二也从地下室搬出来了，人从软变成了硬，生活从阴变成了阳。
与此同时，王二也不发神经了，他成了中年业务骨干，什么仪器都修得了，他也告诉小孙，他觉得小孙是好的，“这世界上好的东西不多，我情愿为之牺牲性命。”
04
王小波写过很多有趣的故事，讲过很多有趣的话，每一个我都喜欢。
他笔下的王二，就像那只特立独行的猪，面对生活无穷无尽的规则，他努力想保持一点自己的自由。
这是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有的想法。
在王小波的笔下，人是自由的，也是态度鲜明的，其他人怎么做，那是他们的，传统再如何强大，那也是传统的，跟他无关。
当然，王二也在传统之中，他患阳痿病，他身边的人在嘲笑他，所以他变得离群索居，沉默寡言，甚至还可以借此发发神经。
王小波说：天空是蓝色的，但实际上是红色的，正如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我写的这样，但实际上他就是我写的这样子。
正是因为生活是这样，所以有时候觉得，王二才是那个正常的人，他有正常人的感情，喜欢就喜欢，不喜欢就躲开，他不会刻意伪装成什么样，他坦诚并且还玩弄一些黑色幽默，你说他神经，他就神经一下给你看。
可是大多数人呢？觉得阳痿不正常，把阳痿当成怪物，吃饭打嗝被看成不礼貌，这是某些场合的“规矩”，它必要但也束缚着人。
而王二，是那个不愿意被束缚，而且拼命挣脱以求自由的人，既然我爱见的人见不到，见到的都是我不爱见的人，那我就少见人，能不见就不见，见了也不必虚与委蛇去客套什么。
他说自己想说的话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这就是王小波告诉我们的，人，不应该为传统束缚，他首先应该善良，其次要真诚。
05
从这个故事里，你也许看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正能量，也看不到什么让你充满鸡血的生活准则，你看了会笑，后来偶尔再想到这个叫王二的中年人，还是会会心一笑。
但我觉得，这篇小说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，有趣，是一种生活方式。
王小波说过一句话：有些人去开创有趣的事业，有些人去开创无趣的事业。
这两种事业，其实没有好坏，没有高下，纯粹只看个人爱好，你喜欢有趣，那你就去开创有趣的事业，你若喜欢无趣，自然也不会有人逼着你去喜欢，喜欢有趣还是无趣，那是你的自由。
但我的态度是，我喜欢有趣的人。
而我理解的有趣，不一定是二百五搞怪，不一定是王二式的小神经，不一定是黑色幽默，总之，那是一种人之为人的真实和自然，是一个人最自由最放松的状态。
有趣的人，他可以为生活苟且，也可以走向远方去流浪，他会被束缚，但他时时刻刻都自由。
当然，有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，一个人活得像自己，他不会学着别人的样子去活，就像黑塞说：“我知道你说的那样很好，但我还是想做自己”。
王小波的有趣，是特有的王氏幽默，但王小波最有趣的一点是在于，你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活，神会给你想要的一切，但需要你自己去拿。
神还说，我给你的自由，就是你正在成为你要成为的样子。
然后神就看着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，他想，我把自由给他们了，他们却不知道自由在哪里。
然后他看见王小波，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文
不有趣灵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