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(一)
周淑祯带着孩子们回上海路过西宁时,专门去看了看何慧琴。两个难兄难弟的妻子,见面如同亲人一般高兴。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,何慧琴刚洗完孩子们的衣服,听见轻轻的敲门声。她打开房门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周淑祯一家人。何慧琴把周淑祯一家人迎进屋里,紧紧拉着周淑祯的手说,马大嫂,做梦也不会想到,天上掉下来你这个林妹妹呀,你们什么时候来的?
周淑祯说,昨天晚上到的,准备回上海。今天上午去买了火车票,下午就急急忙忙来看看你。
快把孩子放到床上。何慧琴说,咱们慢慢说。
周淑祯把孩子放到床上,床上还躺着一个孩子。周淑祯问道,这个就是你家的老二?
就是就是。何慧琴说,跟你家的老二差不了几天。你们家老二胖乎乎的,我家老二跟个小猫差不多。你是怎么养的孩子,跟你一样白白净净的。
不管怎么说农场条件好一点,粮食不够吃还有洋芋白菜,你这里全靠供应的那点口粮,孩子没有营养怎么能长胖。
何慧琴拍拍儿子的脑袋说,青平,跟哥哥到门口玩去,不要跑远了。
万青平拉着马沪宁的手出去玩了,何慧琴给周淑祯倒了一杯水说,咱们好好聊一聊。自从离开红岩沟,咱们再也没有见过面。你们去青新农场的时候,我专门去了一趟红岩沟,结果你们统统搬走了。我和儿子在窑洞里坐了一个晚上。冷清清的月光下,我的心都要碎了。
辛苦你了。周淑祯说,做个女人不容易,做个右派的女人更不容易。我跟老马两个人经常说起你,你是个能干的女人,一个人又要上班,又要带小孩子,真的是蛮辛苦。
何慧琴说,不管咋说你们一家人在一起,哪怕再苦再累,互相有个照应。我们这个家叫什么家呀,天各一方,谁也帮不了谁,就靠写信过日子,而且,常常是一两个月才能接到一封信。你说,这叫过得什么日子呀。对了,说起写信的事情我就气得要命。生老二的时候,收到万楚良的一封信,你猜一猜他在信里面写了些啥内容?
周淑祯摇摇头,万老师给你写的信,我怎么能猜出来呢。
别说你猜不出来,鬼都猜不出来。何慧拉开抽屉拿出信说,不怕你笑话,我给你念一念。
周淑祯好奇地看着何慧琴说,你们蛮有意思的。
何慧琴一本正经念道,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向你倾诉衷情。啊。爱人!我正等在静谧的树林中。树梢在月光下窃窃私语,充满爱的人不怕偷听……
念到这里,何慧琴说,还有两段呢,我就不念了,你说气死人不,我在产床上痛的死去活来,他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向我倾诉衷情……
何慧琴的话还没有说完,周淑祯就捂着肚子笑了起来,这个万老师,真是好玩死了,跟小伙子一样蛮有情调嘛。
唉,没办法。何慧琴叹口气,把信放进抽屉里说,生我家老大的那一天,收到他的一封信,生老二的那天,又收到他的一封信,你说奇怪不奇怪。
周淑祯说,大概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吧,隔着几百里路也心有灵犀。如果缘分散了,灵犀也就没有了。
何慧琴说,马大嫂,你在家里看着孩子们,我出去买菜回来做晚饭。
周淑祯说,不用折腾了,老乡还在家里等我们呢。
那不行。何慧琴不容商量的口气说,必须在我家吃晚饭,而且咱们还要住一晚上,我还没有跟你说够话呢。
好吧。周淑祯犹豫了一下答应道,我也有好多话没有说呢。
何慧琴匆匆走出房门买菜去了,周淑祯站起身子打量着屋子。屋子里除了靠墙的大床,只有两件简单的家具和一架脚踏风琴。靠床铺的墙上贴着一张退了颜色的年画。年画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,怀里抱着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,脸上的微笑里溢满了幸福。相比之下,躺在床上的孩子营养不良,瘦骨嶙峋,反差如此强烈,让人感觉一个生活在天堂里,一个生活在地狱里。何慧琴家的老二,清瘦的小脸跟个巴掌差不多大小,没有光泽的脸色像片发黄的菜叶子。周淑祯轻轻叹一口气,无论西宁还是农场,大家的日子过得都那么清苦。在上海的时候,可以去城隍庙品尝各种小吃,可以去外滩看风景,日子过得不那么富有,但也过得有滋有味。以前生活在上海没有深刻的感觉,现在回想起在上海那些岁月,日子过得轻松自在,起码不愁吃不愁喝。现在生活过得艰难不说,关键生活环境让人心情不爽。周淑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拉开房门走了出去。两个小家伙开心的蹲在地上玩着玻璃球,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,周淑祯心里想,其实,人这一辈子非常简单,就是好好的活着,自己好好的活着,别人也好好的活着,大家都好好的活着。可是,就这么简单的愿望,怎么就做不到呢。她从心里期盼孩子们长大以后,能够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,再也没有穷困潦倒的日子,再也没有夹起尾巴做人的日子。
何慧琴买回来一小块猪肉,一棵大白菜。两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做饭,一会儿工夫饭菜就做好了,大家围着暖洋洋的铁皮炉子开始吃饭。一个普通的猪肉炒白菜,一盘青稞面馒头,大家吃得兴高采烈。
儿子马沪宁高兴地说,姆妈,阿姨家的饭可好吃呢。
何慧琴说,小孩子总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。其实,阿姨不会炒菜,没有你妈妈炒的好吃。
周淑祯说,无论生活怎么艰难,大人们无所谓,就是可怜了孩子。我们家有半年多没有吃过猪肉了,今天在你这里吃上了猪肉,你看把儿子高兴的像过年一样。
何慧琴说,我们家也有半年多没见肉了,要不是你来,我还真的舍不得买肉呢。
周淑祯说,你不说我也晓得,肉是为我们娘俩买的,真是难为你了。
何淑琴说,不说这些伤心的事情,咱们好不容易见了面,说点高兴的事情。
周淑祯说,见个面真是不容易,一晃差不多三年了。那年我去汽车站送你回西宁,咱们站在冷风里等汽车,咱俩的脸蛋冻得像红苹果。
何慧琴说,是啊,我记得。当时太阳刚刚升起来,阳光照在你的脸上,红红的脸蛋闪闪发光,就像小小的红太阳。
周淑祯笑着说,你把我说得不好意思了,我这个黄脸婆有那么好看吗。
何慧琴说,我记得,汽车开出去好远,你还站在哪里。那天刮着西北风,我担心把你冻坏了。我明明知道你看不见我,我还是不停地挥着手,让你赶快回去。
周淑祯湿润着眼睛说,你抱着孩子走了,我心里不舒服,生怕在走风漏气的大轿子车里把你和孩子冻坏了。
何慧琴擦了擦眼睛。两个女人不约而同泪眼婆娑。
马沪宁走到母亲跟前问道,姆妈,你和阿姨怎么哭了?
周淑祯看着儿子破涕为笑,傻儿子,姆妈和阿姨高兴。
马沪宁不解的问道,高兴也哭?
周淑祯说,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,搞不懂大人的事情,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,人难受的时候会哭,高兴的时候也会哭。
马沪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。
吃过晚饭天色暗了下来,何慧琴拉了一下吊在半空中的灯绳,屋子里顿时一片明亮。
马沪宁好奇的指着灯泡问道,姆妈,这个煤油灯比咱们家的煤油灯亮。
这是电灯,不是煤油灯。周淑祯说,孩子快五岁了,没有见过电灯。虽然场部有台发电机,每天晚上发电两个小时。我们家马沪宁晚上没有出去过,我不让他去干部们的家属院,所以没有见过电灯。
回到上海就可以看见各色各样的灯了。何慧琴抚摸着马沪宁的脑袋说,上海有红色的灯,有绿色的灯,花花绿绿的灯让你看个够。
马沪宁睁着两只大眼睛问道,那么多电灯我能数清楚吗?
你能数清楚天上的星星吗?何慧琴问道。
马沪宁摇了摇脑袋。
你要是数不清楚天上的星星,你就数不清楚上海的电灯。何慧琴说,天上的星星有多少,上海的电灯就有多少。
马沪宁张开嘴巴,一副吃惊的样子。
何慧琴扭头问周淑祯,对了,马嫂子,你们家老二叫什么名字?
我们家老二叫马沪青。周淑祯说,他们哥俩中间都有一个沪字,老马说是代表上海的意思。青和宁代表青海和西宁的意思。
何慧琴说,我们家老大叫万青平,老二的名字是我起的,叫万青安,希望孩子们长大平平安安。
这两个名字好。周淑祯说,多吉利呀。
孩子们长大不要再像我们一样食不果腹。何慧琴说,别像我们一样再有那么多的磨难。
周淑祯说,但愿孩子们的日子会好起来。
两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,发现两个孩子已经趴在床铺上睡了。何慧琴急忙走过去收拾好床铺,玩累的两个孩子钻进被窝就睡着了,两个女人意犹未尽坐在炉子旁边继续说话。
何慧琴喝了一口水问,马大哥怎么没有一块回上海,他挺好的吧?
周淑祯说,好什么呀,从场部食堂调到大队食堂去了。他刚去新单位,不好请假。他这个人脾气不好,跟谁都搞不好关系。在场部食堂跟小组长肖国林搞不到一块,肖国林在后面给他使坏,结果把他弄到大队去了。他这个臭脾气不知吃了多少亏,我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。
何慧琴说,马大哥人仗义,不卑不亢,我听老万说过马大哥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