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生命还剩下最后十九个月,你会选择怎样生活?去遥远的地方旅行?去见想见的人?抑或挥霍掉所有的积蓄?
然而,一位作家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,却选择平静地面对,他拒绝了宗教的慰藉,甚至将癌症当成一种新生,就像他日常工作中的一次体验式采访。
这位作家就是克里斯托弗·希钦斯,美国《名利场》专栏作家、记者、评论员,“全球百大公知”排名第五。
这位桀骜不驯的文化斗士,总是亲身体验痛苦,以便写出最生动的新闻报道,而这次到“肿瘤国”的采访笔记,则成了他生命的绝笔,集结成这本全球轰动的《人之将死》。
一代狂人希钦斯,有“三奇”让人惊叹:
一是烟瘾太大,几乎烟不离口,每天至少要消耗两包香烟。
二是酒瘾不小,威士忌等烈酒是他最爱,他坦诚自己每天摄入的酒精,可以撂倒一头驴。
三是身上的摄入与产出一样多,在烟不离手,酒不离口的同时,他笔耕不辍,写了若干本畅销书;辩才也无懈可击,永远像个斗士一样,为无神论摇旗呐喊,甚至与前英国首相当场激辩。
可以说,与烟酒一样,写作与演讲,也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,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,他不能畅所欲言,也要用文字写下精彩的绝唱。
年6月的一天凌晨,希钦斯从可怕的窒息中醒来。前一天,他刚刚参加了自己的新书《希奇22:回忆录》的推介会,晚上住进了纽黑文的一家宾馆。没想到,这一晚就成了他与健康人的分水岭。
急救人员及时赶到,带领他从健康人的国度,穿越到了蛮荒的病患之地,一个被他称为“肿瘤国”的地方。
医生的诊断是食道癌第四期。他的父亲曾在79岁时,因为同样的病而死去,如今他继承这个“遗产”时才61岁。
第四期食道癌为什么可怕?那是因为它没有第五期了。肿瘤已经扩散到了肺部和淋巴结,甚至在他的右锁骨上可以轻易触摸。
虽然桀骜不驯了几十年,死神却以这种平淡无奇的方式向他开战,这让希钦斯有了一种徒劳感。也许他真的看不到孩子结婚,看不到世贸中心再次拔地而起,读不到死对头们的讣闻了。
在无奈和伤感的同时,他对食道上的肿瘤产生了愤怒,称它是“没有情感的瞎子异形”。似乎这个有生命的东西,重新激发了他的斗志。
他强忍悲愤,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:参加电视台的《每日脱口秀》节目、出席文化研究中心的活动,给报纸、杂志供稿……
不能逃避的是,癌症开始改变他的生活。因为化疗,他的体重一下子减轻了14磅,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,引以为傲的胸毛虽然还在,不过零零散散地不成气候。
他暗下决心,要在身体上做最大的抵抗,也要将在“肿瘤国”的经历,当成一种新奇刺激的体验,就像他从前曾经到前线采访、曾经亲身感受残酷的水刑那样。
为了给《名利场》撰写的文章更真实,希钦斯亲自体验了水刑,他说:
“假如水刑都不构成酷刑,世界上就没有所谓酷刑了。”
在“肿瘤国”这个国度,希钦斯首先要面临的挑战,是忍受另一种语言——安慰者们提供的不靠谱建议。
有人建议他必须赶紧吞服桃核磨成的粉,说这是古代的灵丹妙药,但被现代贪婪的医生隐瞒了。
有人建议他服用大量睾丸素,据说这能提振抗癌士气。
还有人建议他打开“任督二脉”,让自己的磁场适应目前的状态。
一位大学教授,甚至建议他把大脑深度冷冻,等待有解药的那一天。这些建议让一贯理智的希钦斯感到困扰。
一些新的医疗成果,的确让希钦斯燃起了希望。比如,美国两位博士研发了一种免疫疗法,可以从血液里提取T细胞,遗传改性后再重新注入体内攻击肿瘤。然而,他的免疫细胞却不符合要求。
他忘不了得到这个消息时的失落。
他又得知,医院通过干细胞的“组织工程”治疗了一位食道癌患者,通过医疗手段,使他重新长出了一个食道。
这个消息让他振奋,可一位精通医学的朋友却遗憾地告诉他,他的癌症扩散得太厉害,这种方法对他没用。
希钦斯深深地失望了,他愿意充当新药物或者新手术的小白鼠,可连这种资格都被剥夺了。
他必须接受身体里这个“异形”的存在了,他必须好好地掐算自己剩余的时间,热爱并抓住一切机会奋起直追。
辩论和讲座像空气一样,成为他生命的必须。他不错过任何一个与读者见面的时间,如饥似渴地与他们交流。
在与读者交流的时候,他得到了温暖的问候,也遭遇了不少尴尬。一次签售会上,一位看起来很慈祥的大妈让他终身难忘。
大妈说:“听说你病了,我很难过,我有个表弟也得了癌症。没错,是肝癌。”希钦斯很感激,也对她表弟感到遗憾。
大妈又说:“医生告诉他没法治,可他后来好啦!”希钦斯感到一阵鼓舞,心扑通扑通地跳。
大妈接着说:“可后来又复发了,而且比之前严重得多,后来他死了,特别痛苦。”希钦斯心情再次低落,找不到词儿来回答,只能尴尬地张了张嘴。
大妈走的时候补充了一句:“当然,他一直都是同性恋。”(希钦斯是双性恋)
一些直率的朋友,也常常让希钦斯备受刺激。一个亲密的朋友问他:“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英格兰了?”(希钦斯原本是英国人。)
一位医生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说:“是啊,某个时刻,你必须要考虑撒手了。”
这个精疲力竭的会面,这些刀刀戳人痛处的话语,让希钦斯甚至想出版一本小册子,一本关于癌症的礼仪手册。
恶性肿瘤带来的新鲜感逐渐消退,希钦斯开始习惯了身体里的这个异形,习惯了无规则的疼痛或溃疡,习惯了每日三餐只吃营养素。直到他的嗓音有一天突然变得尖利,他才再一次意识到了癌症的残酷。
那几天,靠着药物他还能坚持演讲,可一天他站在街边打车时,却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从前,他可以在30码开外拦住纽约的出租车;他的邻居在隔壁就能清晰地听到他在说话;不用麦克风,他可以让辩论大厅最后一排的人听得清清楚楚。
他的声音,曾经那么洪亮,那么让他骄傲,可如今他的身体不断在做减法,他要失去这宝贵的一部分了。
美好的声音,可以唤起爱情,触动泪水,让大众陷入疯狂的共振。而失去说话的能力,对一个公知来说,就像是突发阳痿,或者人格遭到截肢一般残忍,这给希钦斯带来巨大的打击。
不过,即使不能用话语表达思想,他也要争取言论自由,至少现在能够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。于是,每天在纸上写写画画,在电脑上敲击下自己的灵感,为杂志撰写文章,这成了他重要的生命支柱。
顽固的肿瘤不断侵蚀他的身体,放疗一次又一次地发起进攻,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战场。
他变得越来越虚弱,连着几天躺在病床上。每次吞咽的时候,地狱般的疼痛就会如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喉咙,高潮时仿佛后腰被骡子踢了一下。
癌症,让希钦斯能够更深刻地理解生命,也让他开始审视一些貌似可靠的格言。有一句格言,他觉得不再那么肯定了:
“无论什么,杀不死我的都会让我更强大。”
无论如何,希钦斯依然呵护着对生命的好奇和叛逆的火苗,他写道:“希望此生该有的经历都能体验,什么也不能幸免。”
在他被凄凉的宿命感征服时,妻子的陪伴、朋友的问候和定期注射的止疼药,拯救了他濒临崩溃的精神。
癌症这个冷血的家伙,从没有停止侵蚀的步伐,这次它又变本加厉了。他的手臂常常疼得没法写作,只好每天靠止疼药缓解。
他陷入了一种恐惧:失声之后,他也要丧失写作能力了吗?如果不能写作了,他的生存欲望会大大降低。
他原来有两样资产,那就是笔和声音。可偏偏是食道癌,首先剥夺了他的声音。
一些反对无神论的人,以此在网站上讽刺他:这是上天在报复他用嗓子对神灵的亵渎。而希钦斯却用文字回敬:如果是这样,为什么有那么多婴儿得白血病,一些无神论者直到最后还精神矍铄?
可如今,他连用文字来激辩的能力都丧失了吗?
然而,即使两样宝贵的资产都丧失,他也坚决拒绝来自宗教的慰藉。
他决定来者不拒——疾病扔给他什么,他就接着什么,这就是他在“肿瘤国”的体验原则。
疾病对身体的摧残,他接受;放化疗的可怕副作用,他接受;各种医疗器械对身体的入侵,他接受。他就像是挨过了种种刑具,却坦然面对的战士。
现在,就连简单的抽血,也变成了一种刑罚。医生用针头不断在手臂里探索,前后移动,却总是徒劳。差不多用了两个多小时,针头探索了11次都宣告失败。
如同瘾君子的手臂一样,胳膊上的红肿和瘢痕清晰可见,一条条静脉却陷在凹槽里,仿佛沉睡了一般。
医院的治疗,让他联想起历史上那些施虐和受虐的场面,甚至让他想起一些国家支持的酷刑。
无情的肿瘤从没有吝惜他的孱弱,继续在他的身体里践踏,这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,平常的喘气居然成了艰巨的任务。
他在意识清醒时坚持留下断断续续的文字,甚至还不忘幽默地写下自己的感受:人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用“喘不上气”或“上气不接下气”这样的字眼儿呢?在医院里,喘不过气的下一站,就是人生终点。
也许如朋友所说,他到了必须放弃的时候了。在生命的尽头,希钦斯引用了艾伦小说《爱因斯坦的梦》中的一段话:
“无穷无尽的生命带来无穷无尽的亲戚。祖父母永生不死,曾祖父母,伯祖母……一代一代,都健在并提供建议。儿子永远逃避不开父亲的阴影;女儿逃不开母亲的阴影;没人得到应有的尊重……这就是永生不死的代价。没有人是完整的。没有人是自由的。”
年12月15日,这位文化斗士完成了对“肿瘤国”的采访,也永远放下了自己犀利的笔。
也许,希钦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参透了死亡的意义。他的一位朋友说,没有来世的证据之一是,希钦斯没再邮来新写的文章。
可对深爱着希钦斯的妻子来说,他仿佛还活在她的身边。
书架上、地板上到处都是他的笔记,她从这些字迹里总能找回他的影子。整理这些笔记的时候,她仿佛听见了他在说话,她的丈夫在用洪亮的声音,进行着人生的总结性发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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